未央生別了丈夫妻子,出門遊學。信足所至,沒有一定的方向,只要有標緻婦人的所在就是他安身立命之鄉。每過一府一縣,定要住幾曰。他是個少年名士,平日極考得起,又喜結社,刻的文字最多。千里內外凡是讀書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所以到一處就有一處朋友拉他入社。他把作文會友當了末著,只有尋訪佳人是他第一件要緊。每日清晨起來,不論大街小巷定去尋歷一邊。所見的都是尋常女子,再不見有天姿國色。
一日在荒郊旅店之中,兩個伴當一齊生起病來,動身不得。要出門走走沒個跟隨的人怕婦人家見了不像體面,獨自一個坐在下處甚覺無聊。忽見隔壁房裡有個同下的客人走過來道:「相公獨坐未免寂寞,小人有壺酒在那邊,若不棄嫌請過去同飲一杯何如?」未央生道:「萍水相逢,怎好奉擾?」那人道:「我聞得讀書人是極喜脫略的,相公為何這等拘執?小人雖是下賤之人,極喜結朋友,只是相公前程遠大,不敢高攀。如今同在旅店中也是難逢難遇,就屈坐一坐何妨?」
未央生正在悶極之中,巴不得扯人講話,就應允了。同他過去,他把未央生送在上面,自己坐在旁邊。未央生再三不肯,扯他對坐,那人就問姓名。未央生把自己的別號說了也問他是何尊號。那人道:「小人是個俗子,沒有別號。只有個渾名叫做『賽崑崙』。」未央生道:「這個尊稱來的異樣。為何取這三個字?」那人道:「若說起來只怕相公害怕,不屑與小人對飲了。」未央生道:「小弟也是豪俠之人,隨你神仙鬼怪立在面前也不怕的。至於貴踐賢愚一發不論,只要意氣相投,有什麼不屑!」賽崑崙道:「這等就不妨直說了。小人平日是個做賊,能飛牆走壁,隨你幾千丈的高樓,幾百層的厚壁,我不消些氣力就直入他臥榻之中,把東西席捲出來。不盜第二日也不使他知道。人說當初有個崑崙,能飛入郭令公府中盜取紅綃出來。他一生一世不過做得一次,我不知做了幾百次,故此把我叫做『賽崑崙』。」
未央生大驚道:「你既然久做此事,又出了名,人人曉得,難道不犯出事來?」賽崑崙道:「若犯出事來就不為豪傑了。自古道『拿賊拿髒』,髒拿不著,我就對他說,他也不敢奈何我。遠近的人沒有一個不奉承我,惟恐得罪了我要算計他。我生平有些義氣有『五不偷』:遇凶不偷,遇吉不偷,相熟不偷,偷過不偷,不提防不偷。」
未央生道:「這五種名目來的有意思了,請逐件說明。」賽崑崙道:「人家有凶事,或是生病或是居喪,或是有飛災奇禍,他正在急難之中,我若去偷他,如火上添油,他一發當不起了。我所以不去。人家有喜事,或是嫁娶或是起蓋,或是生子壽誕,他正在吉慶頭上,我若去偷他,使他沒有好綵頭,將來做事就蹭蹬了。我所以不去。那一面不相識的人我去偷他不為過。若是終日相見拱手作揖的人,我去偷他,他總不疑我,我見了他也覺得有些慚愧。我所以不去。那財主人家金銀甚多,我去下顧一次,只當打他的抽豐,何為之過?若偷過一遭得了甜頭只管去騷擾他,就是個貪得無厭之人,這樣事我也不做。那提心吊膽的人家夜夜防賊,口裡不住的說賊。他以不肖之心待我,我就以不肖之心待他。偷他一遭使他知道我的見識,不容易防的。若是寬胸大度之家,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不以為意,或是大門忘了不閉或是房門設而不關,我若去偷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了,我豈肯做他。這就叫做『五不偷』。遠近之人見我有這些好處,所以明知我是賊,不以為賊待我,反與我相處不以為辱。如今相公若還不棄,就在這裡拜個弟兄,以後有用著小人處,只管效勞,就是死也肯替的。」
未央生聽他說話,不覺心上歎息道,不意盜賊之中竟有這般豪傑,我若同他相處與別處還用不著,倘若遇了佳人如紅綃、紅拂之類,在高門大宅之中,或有消息不能相通,或身子不能出入,我就托他當了崑崙何等不妙?思量到此不覺手舞足踏起來。後來聽說要同他結拜,心上就有些躊躇,口裡雖應道「極好」,心內不十分踴躍。賽崑崙知道他心思就開口道:「相公口裡決了,心上還未決,莫非怕有連累麼?無論小人高強,做賊斷然不犯,就是犯了出來,死便自家死,決不扳扯無辜之人。相公不消多慮。」
未央生見他參破機關又解了疑慮,滿口應承。兩人各出分資辦了三性祭禮,寫出年月日,就在店中歃血為盟,誓同生死。賽崑崙年長,未央生年幼,序了兄弟之稱。又同享祭物,吃到半夜。要分別去睡,未央生道:「兩處睡了大家都寂寞,不如同在小弟床上,抵足談心,消此長夜何如?」賽崑崙道:「也說得是。」兩人就脫了衣服,同床而睡。
未央生才爬上床不覺就露出慣相來。口中說道:「怎麼這樣好所在,沒有看的上的婦人!」賽崑崙聽了問道:「賢弟為何說這兩句,莫非不曾娶弟婦?要各處求親麼?」未央生道:「弟婦是娶過了。只是一個男子怎麼靠得一個婦人相處到老?」必竟在妻子之外還要別尋幾個相伴才好。不瞞長兄說,小弟的心性是極喜風流的,此番出來名為遊學,實是為訪女色。走過了許多州縣,看見的婦人不是塗脂抹粉掩飾他漆黑的肌膚,就是戴翠項珠遮蔽他焦黃的頭上,那裡有一個婦人不消打扮,自然標緻的?所以小弟看厭了,不覺說這兩句。」賽崑崙道:「賢弟差了。天下好婦人決不使人見面,那見面的決不是好婦人。莫說良家子女,就是娼妓裡面除非是極醜極陋沒人愛的,方肯出來倚門賣笑。略有幾分身價就坐在家中等人去訪他方肯出來,何況好人家子女,肯立在門前使人觀看?你若要曉得好婦人,只除非來問我。」
未央生聽了就昂起頭來道:「這又奇了。長兄又不在風月場中著腳,為何曉得我那事?」賽崑崙道:「我雖不在風月場中著腳,那風月的事卻只有我眼睛看得分明,耳朵聽得分明。我且問你,天下標緻的女子還是富貴人家多,貧賤人家多?」未央生道:「自然是富貴人家多。」賽崑崙道:「這等富貴人家標緻的女子還是臉上搽了脂粉身上穿了衣服才看的仔細,還是洗了脂粉脫了衣服才看得仔細?」未央生道:「自然是洗脫去了才見本色。」賽崑崙道:「這等就明白了。我們做賊的人那貧賤人家自然不去,去走動的畢竟是珠翠成行的去處,自然看見的多了。去的時節又是更深漏靜之時,他或是脫了衣服坐在明月之下,或是開了帳幕睡在燈影之中。我怕他不曾睡著不敢收拾東西,就躲在暗處,把雙眼盯在他身上看他,響不響動不動,直待他睡著了方才動手。所以看得仔細,不但面貌肌膚一毫沒有躲閃,就是那牝戶之高低,陰毛之多寡,也看得明白。這數百里內外的人家,哪個婦人生得好,哪個婦人生得不好,都在我肚裡。你若要做這樁事,只消來問我。」
未央生起先還在被窩中側耳而聽,及至說道此處,不覺露出胸膛坐起來道:「有理。大人家女隨你什麼人不得見,就見也不分明,惟有你們相得到。還有一說,你看了標緻的婦人又見了豐滿的陰戶,萬一動起興來都怎麼處?」賽崑崙道:「起先少年的時節見這光景也熬不住,常在暗地對著婦人打手銃,只當與他幹事一般。後來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意。看著陰戶就像尋常動用的傢伙並不動情。只是見他與丈夫幹起事來,口裡哼哼唧唧陰中即即作作,未免有些動興起來。」
未央生見他說到至妙處,就撥轉身子睡到一頭去聽。賽崑崙道:「你若不嫌褻瀆,待我說一兩樁為你聽,未知肯聽否?」未央生道:「妙極!如得如此,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快講講來。」賽崑崙道:「我生平看見的事甚多,不知從那裡說起。如今隨你問一件,我就說一件罷了。」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是喜干的多,是不喜干的多?」賽崑崙道:「自然是喜干的多。大約一百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喜干,其餘都是喜干的。只是這喜干的裡面有兩種。有心上喜干,口裡就說要干的。有心上喜干,故意裝作不要干,待丈夫強他上場,然後露出本相來。這兩種婦人倒是前面的一種好打發。我起先躲在暗處見他催丈夫幹事,我想是個極淫之婦,通宵不倦的了。誰想抽不下幾下就丟,一丟之後精神倦怠只想睡覺,隨丈夫干也罷不干也罷。惟有心上要幹假說不幹的婦人,極難相處。我曾去偷一家,見丈夫扯妻子幹事,妻子不肯。丈夫爬上身去,反推下來。丈夫只說是不要干,竟呼呼的睡了。那個婦人故意把身子翻來覆去,要礙他醒來。見礙他不醒,又把手去搖他。誰想丈夫睡到好處,再不得醒。他就高聲喊起來道:『有賊!』若把別個做賊的,就被他嚇走了。我知道他不是喊賊,是要驚醒丈夫,好起來幹事。果然不出所料,只見丈夫嚇醒之後,他又把巧話支吾道:『方才是貓捉老鼠跳一下響,我誤聽了,只說是賊,其實不相干。』就把丈夫緊□摟住,將牝戶在陽物邊挨挨擦擦。丈夫才動起興,上身去幹。初時抽送還免強熬住,不露騷聲。抽到數百上,漸漸哼哈起來,下面淫水流不住。干到半夜丈夫丟了,他的騷興正發,又不好叫丈夫再干,只得裝聲歎氣卻像有病的光景。葉丈夫揉胸摸肚,不容他睡。丈夫睡不著,只得又爬上身從頭幹起,直到雞鳴方才歇息。累我守了一夜,正要收拾東西天又明瞭,只得潛身而出。所以曉得這種婦人極難相處。」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幹事的時節,還是會浪的多不會浪的多?」賽崑崙道:「自然是會浪的多。大約十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會浪,其餘都是會浪的。只是婦人口中有三種浪法,惟有我們聽得清楚,那幹事的男子反不知道。」未央生問:「哪三種?」賽崑崙道:「初干的時節,不曾快活,心上不要浪外面假浪起來,好等丈夫動興。這種聲氣原聽得出大約,口裡叫出來的字字清楚。此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的時節,心上也浪,口裡也浪,連五官四肢都浪起來。這種聲氣也聽得出,叫出來字字模糊,上氣不接下氣。又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盡頭處,精神倦了,手腳軟了,要浪浪不出。這種聲氣在喉嚨裡面,就有些聽不出了。我曾偷一家,見他夫妻幹事,起先亂顛亂聳,響聲如雷。干到後面,那婦人不響不動,宛如被男子入死了一般。我走到近處去聽,只見喉嚨裡面咿咿呀呀似說話非說話,似歎氣非歎氣。我聽了這光景知道他快活極了,不覺淫興大動,渾身酸麻,又不曾打手銃,自己的精竟流出來。所以曉得婦人又再有這一種浪法。」
未央生聽到此處,也就渾身酸癢,不覺的陽精竟流了一席。還要問他別的,不想天已大明。兩個起來梳洗畢,依舊對坐說些妙話。兩個綢繆幾日,交情愈密,未央生就對他道:「小弟生平以女色為性命,如今得遇長兄可謂三生有幸了。若不以心事相托,豈不當面錯過?要求兄長把見過的婦人揀第一個標緻的,生個法子使小弟經一經眼,若果然是絕色,不瞞長兄說,小弟的賤造是有紅鸞照命的,生平一見了婦人我不去尋他他自然來尋我。到那時求長兄顯個神通,成其好事何如?」賽崑崙搖頭道:「這個使不得。我生平有偷過不偷之戒。偷過了他財物尚不忍再偷,何況於有關名節的婦人?只好從今以後留心為你尋訪,走到人家見有標緻婦人就不偷他財物,竟走回來與你商量,做成好事,這還使得。」未央生道:「小弟有眼不識義士,方纔的話唐突多了。只是一件,既蒙金諾要替小弟留心,若果見了絕色婦人,千萬不可偷他財物,忘了今日之言。諾做得事成,小弟後來自然圖報。」賽崑崙道:「這等看來,你果然有眼不識義士。我若是想你圖報的人,又不如拿現在的穗了。就是你日後做官,許我打幾次抽豐,那打抽豐的銀子也看得見,不如我做一次盜。這樣的報也可以不圖。我如今許你一個標緻婦人,少不得明日還你一個標緻婦人。你如今既遇了我不消到別處去,且在這邊賃幾間房子讀書。也不要靠我一個,你若看見有好的,就自己去做事。我若看見有好的,走來報你。兩路搜尋,自然遇著,決不至落空。」
未央生大喜,就央人去尋寓處。臨別之時,又扯住他拜了四拜,方才分別。畢竟未央生的奇遇如何,下回便見。
評曰:賽崑崙的人品高於未央生十倍!不是未央生結交匪類,還是賽崑崙結交匪類耳?